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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4章 114 文人风骨
郑次辅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, 穆婉跟在谢珩身后,远远就听到了叫骂声,“少在这里假惺惺, 老夫不吃这一套!滚开!”
“就算饿死、渴死、病死也别想叫我认罪,当然, 你们有本事可以选择直接打死我!”
待走近, 穆婉就看到牢房里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跟大夫吵架,在牢里小半个月, 他浑身臟兮兮的,囚衣上满是血迹, 显然在大理寺那边被用过刑。
发白的脸色和中气不足的声音显示着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,但他却拒绝大夫的看诊, 一旁的干凈囚衣也不理会,自顾自的坐在木床上犯着倔。
谢珩出现后, 大夫如蒙大赦, “侯爷。”
谢珩挥了挥手, 大夫无奈离开,小六也将所有的狱卒都赶去外面。
郑次辅看到谢珩有些意外,“谢侯爷不是从来不管朝堂之事吗?怎么也来插手?”
谢珩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, 穆婉机灵的帮他倒了杯水,又多倒了一杯递给郑次辅。
郑次辅大概看她年纪小, 没为难她,接过茶杯喝了一口。
谢珩道,“太后派我来的。”
郑次辅冷笑, “怎么?侯爷也要学那些沽名钓誉之徒,打着忧国忧民的幌子劝我认罪?”他冷哼一声,“别白费力气了!老朽绝不认罪!”
谢珩问, “那外头那些读书人,郑大人待如何?”
郑次辅道,“不如何。他们来是为了我,更是为了这世间公正大义,我若认罪,置他们心中公理道义于何地?!”
“且若开了这口子,以后太后想杀哪个朝臣岂不是都可以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,找些无辜的人来做要挟逼人认罪?”
“今日我若屈从,他日必会殃及更多!所以,你们别白费力气了。”
“至于外头的那些学生……”郑次辅沈声道,“武将有上阵杀敌之勇,我文臣亦当有一身傲骨,若惧死,何以保家卫国,何以维护天下公义!”
他说着,哈哈大笑起来,“这几年,老夫举目皆是尸位素餐,蝇营狗茍之辈,如今知我大郢郎君傲骨尚存,吾心甚慰!”
谢珩凉凉道,“他们都死了就断绝了。”
郑次辅气道,“镇国公府的气节断绝了吗?它会断绝吗?”
谢珩闭嘴。
穆婉也不由一顿,这郑次辅不愧是文臣,嘴巴真毒。
郑次辅冷哼,“它不会断的,即使在你这儿断了,其他谢家人也会记得,就算你谢家人忘了,还有大郢的百姓记得,就算大郢的百姓也忘了,以后的人也会记得。”
“就像老朽,四岁启蒙,十几年寒窗苦读,二十岁入朝为官,已经三十余载。”他的语气突然平静,“这三十余年里,大郢也曾强盛过,后来老朽就陪着它一年一年衰微,如今几乎已经到了末路。”
“老朽的一辈子都在这大郢朝堂,即便它最后亡了,他年后人读史,亦可以看到这腐朽朝堂里存在的武将气节,文官风骨;让当权者知道,构陷忠良的下场,让文臣武将们知晓自己要走之路;让有理想抱负的年轻人知道,要做怎样的人!”
穆婉抿住唇,她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徐首辅会那么自信郑次辅不会认罪。
不同于那些打着忧国忧民的幌子实则满足自己的私欲的人,郑次辅是真正的正直,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,即便知道这个朝廷无药可救,也依然要笔直的站到最后一刻,哪怕只是作为史书中的不起眼的一笔告诫后人。
郑次辅所谋,不仅在当下,还在未来。
穆婉不由问道,“您既然忧心百姓,或可以折节认罪?便是流放,太后也不会太过为难您,届时还是能为百姓做些事情。”
其实这是穆婉一直不太理解的地方,在她看来,除非到了死路,为何要宁死不屈呢?明明活着可以做更多的事情,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”
大概她问的真诚,并没有劝谏之意,郑次辅并未生气,只是嘲讽笑道,“小郎君啊,如今哪里还有青山呢?”
“国之栋梁已经化为灰烬,”他斜着谢珩,“心灰意冷的尸位素餐,得过且过。”
“至于剩下的那些蛀虫,别说给百姓取暖了,它们恨不得把百姓榨干了,如今也就只有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烧一烧了。”
穆婉更不解,“您这样烧,又有什么用?百姓们也取不到暖。”
郑次辅仰天大笑,“我是为百姓做不了多少啦,但外头不是还有一堆吗?”
“那些刚刚长成的小苗,或许正前路茫然,总不能让他们都学了蝇营狗茍之辈,丢了读书人的气节,老夫就烧了这把老骨头,为他们照一回亮,领一程路。”
“这黑暗的世道,总要有光才行啊……”
穆婉沈默,终于明白,千年文脉之所以在这片土地绵延不绝,正是因为有无数郑次辅这样的人,一截一截的撑起了一个民族的脊骨,用鲜血将傲骨气节刻在后人的基因里,最终在几千年后,成就了一个无限光明的世界。
谢珩举起茶杯,“我敬郑大人气节,只是您照亮后人,此时的百姓又该如何?”
“您不认罪,徐首辅也不会废了太后,徐首辅掌兵权后,不会苛待太后,而他又要发展军队,百姓赋税……”
他话还没说完,郑次辅忽然狡猾一笑,“所以老朽在等你。”
说罢他毫无预兆的朝墻角撞过去,那速度明显是奔着不要命去的,穆婉不由惊呼,根本来不及拦,还是谢珩眼疾手快一边伸手,一边快速道,“我有亩产五百斤的良种。”
然而谢珩也只扯住了他一点后衣摆。
就在穆婉以为郑次辅会血溅当场的时候,郑次辅自己一个急剎,两只胳膊顶住了墻,即便如此,脑袋还是“咚”的一声撞了上去,可见对方用的力气有多大。
场面有些滑稽,穆婉却不知为何鼻子发酸,她连忙上前查看。
老头晕头巴脑的靠在墻角,却急切的望着谢珩,“你说什么?”
谢珩道,“郑大人可记得八年前的谷仓县。”
郑次辅捂着额头道,“自然记得!!”
亩产五百斤的麦子啊,若中原地区全都种上,大郢每年至少不会再有饿死的百姓。
“朱友德说是因为当地人祭祀童男童女才得土地神庇佑,老朽才不信,当年老朽一直想亲自去看看,先帝偏偏不允。”
', '')('谢珩道,“恐怕不是先帝不允,而是有人在从中作梗。”
他隐去穆婉送良种的部分,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,郑次辅听完气的捶胸顿足,把朱友德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,还不是那种文雅的骂法。
穆婉才知道文人骂起人来也可以这么臟。
郑次辅心疼的直抽抽,“所以呢?你们现在找到高产的良种了?”
谢珩道,“找到了。”
“不过您觉得如今这良种能随便拿出来吗?不说别的,朱友德如今背靠徐首辅,我们要有动作,他第一个捣乱,而且就算真拿出来了,最后怕也是肥了世家贵族的口袋。”
郑次辅自然知道,越想越气,“你待如何?”
谢珩却瞇眼看着郑次辅身上的囚服。
郑次辅察觉,警惕的将衣服一掩,谢珩起身上前,不客气的去扒他的衣服。
郑次辅气道,“哎哎哎!你干什么呢?成何体统!成何体统!”
他一个文弱的老头哪里是谢珩的对手,很快就被扒光,谢珩展开囚服,里面是一封血书。
穆婉刚凑过去想看,谢珩直接开始念:“……吾之死,是这世道不公,太后不仁,徐首辅虚伪以谋权柄……”
穆婉:……
她怀疑谢珩是在报郑次辅刚刚骂他的仇,这当面念人家的绝笔跟当面被念日记有什么区别?
她不由看向郑次辅,郑次辅正忙忙碌碌的穿新囚衣,头一下都不抬。
然而穆婉听着血书上的内容却渐渐惊讶,郑次辅竟然猜到了徐首辅的后招,而这一一记载着预测徐首辅手段的血书,就是他死后堵死徐首辅掌权之路的绝杀!
原来他什么都知道,所以他也安排了后手:他要以己之死,激起天下文人的怒火,太后背上千古骂名,徐首辅也受万人唾弃。
徐首辅一个没有武力根基的文臣,又受文人鄙夷,别说兵权,首辅之位都坐不稳了!
而外头那些读书人自然也不会被徐首辅利用而无辜牺牲,郑次辅嘴上说着不在乎,但其实也早就想好了怎么救他们。
可笑徐首辅还想靠着郑次辅成就自己,却不想这位正直刚烈的纯臣也早就想好了摆他一道。
谢珩还在继续念,“……吾虽是文臣,但愿以身为剑,守这世间公道正义,为有志之士披荆引路!——郑醇绝笔。”
郑次辅还在系囚衣的带子,仿佛怎么都系不好。
谢珩道,“坐实太后的罪名,揭露徐首辅的计划,郑大人是想以己之死,趁机扳倒两大祸害,为皇上争取权利。”
他认真的看着郑次辅,“您觉得权利在贺兰景手中会更好?”
郑次辅开始改挽囚衣的袖子,淡淡道,“皇上只是被太后和徐首辅联手压制,他性子虽软,但好歹心有善念,若能掌权,再提拔几个正直的官员,大郢百姓应该能好过些。”
怪不得他说自己在等谢珩,他只有死在谢珩这里,才能让所有人相信他是被太后和徐首辅逼迫而死。
郑次辅道,“既然你已知晓老朽的计划,便知老朽无论如何不会认罪,这是大郢能试的最后一条路,老朽总要试试。”
谢珩道,“万一不成呢?”
郑次辅道,“那就交给后来人,总有能成的一天。”
谢珩忽然道,“九皇子还未死。”
郑次辅猛的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迸发出亮光,“你说什么?”
谢珩道,“快四岁了,天资聪颖,虽然还未启蒙,但因为长在农家,如今喜好种地,初知民生之难。”
郑次辅满脸欣喜,“他在哪儿?”
问完后,又察觉自己问的不妥,连忙道,“不用告诉我在哪儿,他好好的就行。”
谢珩看了穆婉一眼,“他很好,我已经将他交于一位有大智慧的先生抚养。”谢珩的面色不自觉的柔和下来,“如今他活泼开朗,孝顺懂事,亦可明辨是非,日后应该会成为一位仁德之君。”
郑次辅立刻问道,“你待如何?”
谢珩道,“如今我有高产良种在手,曹氏弩设计者也寻到了,他手中还有不少利器……”
穆婉心中一跳,不由看向谢珩,他不会知道什么了吧?他什么时候寻到曹氏弩设计者了?
就听他继续道,“如今只需要寻一偏僻之地,种粮食,修利器,一点一点修补这破破烂烂的世道。”
郑次辅迫不及待道,“你要从哪里开始?”
谢珩道,“方凌。”
郑次辅思索,“方凌乃流放之地,四周山峦起伏,地势险要,又消息闭塞,确实是个好地方,只是如今管着那里的是徐秉问的门生,如今想来,他应当也一直在做着其他准备。”
“此事我自有计较,”谢珩道,“我本想着若郑大人流放此处,我们的速度也许能更快些。”
他认真的将郑次辅的囚服迭好,起身道,“不过我也尊重郑大人的决定,就像您说的,大郢的脊梁还需要您撑着。”
“我告知大人这些,是想让大人走的安心。”他举了举写着血书的囚衣,“此事,我会为大人办妥。”
说罢出了牢房。
穆婉飞快的掏出两瓶药放在郑次辅身边,才跟了出去。
等她跟着谢珩走过长长的牢房通道,快出去时,突然听郑次辅高声道,“侯爷!老臣认罪——”
“老臣认罪!”
穆婉却在这一刻泪眼模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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