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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4章 安康新岁
等到书舍散学,夕阳不偏不倚,正好挂在山边。
顿珠为父子二人送来了新做好的酥油茶丶糌粑和肉乾,当做晚餐。
「这些东西在精巧程度上比不起老两京一十三省,却也别有一番风味,您老尝尝。」
张嗣源为自己的父亲介绍着面前的食物。
老人认真听他讲完,这才慢慢端起面前的茶碗,喝了一口。
「嗯,跟老夫当年喝过的味道一样,温润香甜,回味悠长。」
他朝着顿珠点了点头,称赞道:「你家夫人的手艺不错。」
「夫子您说笑了,也就还行。」
顿珠一脸憨笑,粗犷的眉眼中却全是掩饰不住的骄傲。
「听这意思,您以前吃过这些?」张嗣源诧异问道。
「我还在新东林书院任教的时候,就来过番地,在这里呆了将近三年的时间,将番地大体走了一遍。」
张峰岳笑了笑:「那时候可都还没有你。」
「这些事怎麽以前没听您提起过?」
「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儒序书院一脉的仪轨对阅历有很高的要求,只是现在愿意把时间耗费在治学上的人太少了,都选择去走了更便捷的仕途。所以现在说这些也没什麽意思了。」
张嗣源默了片刻,冷声道:「那是他们不识货,被猪油蒙了心,分不清楚什麽是好坏高低。」
「你喜欢清风皓月,别人喜欢落袋银钱。你独独把教书育人当做世间第一等,他偏偏就觉得当官才是此间最上乘。这里面的道理是讲不清的。」
「老夫也曾经自诩能够继承往圣绝学,为儒家再开一派。风霜不能欺志,傲雪难压我身。富贵不遇,王权不攀,万事万物书中取书中得,不俯首不称臣。」
张峰岳轻声道:「可最后不也是只能从书院离开,一头扎进了浮沉宦海?连老夫都如此,更何况他们?」
「您是迫不得已,必须要站出来主持大局,和他们不一样。」
「在别人眼里,没区别的。」
张嗣源挑眉瞪眼,「愚者画皮,智者看骨,即便现在是污浊横流,但青史迟早会为您正名。」
「身后事身后名,那就留待以后再说吧。」
张峰岳目光柔和,轻笑道:「我们父子二人很久没见,今天就先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了吧?」
「好。」
张嗣源偃旗息鼓,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,转移话题。
「对了,父亲,您不在京城坐镇,怎麽会突然想到一个人来番地?」
「我先问你,还记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吗?」
张嗣源脱口道:「一月二十九」
老人将手中的碗放下:「今天是新岁,也是嗣源你的生辰呀。你呆在这里不回家,我就只能来找你了。」
张嗣源闻言不由愣住,目光中突然泛起了喜悦和愧疚。
喜的是自己的父亲依旧未变,愧的却是自己不知觉中忘记了很多。
在儒序中人看来,门阀历来难出慈父孝子,这是生存所需,也是形势所迫。
连党魁张峰岳一样也是如此,将自己的独子自幼便封锁记忆,扔到外面游历,受尽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。
张嗣源自己也曾经这麽认为,所以在他刚刚返回张家之时,带着一身的怨恨和不满,甚至当众宣布自己此生不入新东林党,做了不少有损张峰岳在儒序内部威望和声名的荒唐事情。
但随着他与儒序门阀众人接触的时间越来越长,看多了那些前倨后恭的丑恶嘴脸,才渐渐明白了自己父亲的良苦用心。
人之所需,才为儒。
父亲是让自己先学会了最难的做人,再学儒便是水到渠成。
「老爷子您都多大年纪了,怎麽还有心思整这出。」
张嗣源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,故作埋怨道:「您要是想见我,就让下面的人传个话,我自己就回去了,这山高路远的,您也不嫌麻烦。」
「不麻烦,老夫也想趁着自己的腿脚还算利索,在这座帝国里到处走一走,看一看。」
张峰岳笑道:「而且今天是你三十而立的大日子,在这里也能多几个人一起热闹热闹,比在京城要好。」
「没想到今天居然是双喜临门,我一点准备都没有,实在是不好意思啊。」
突然,一个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。
守候在门外的顿珠豁然起身,看着来人惊喜喊道:「师傅,您也回来了?!」
「回来看看。」
李钧拍打顿珠的肩头,感慨道:「我听袁明妃说,你要当父亲了?恭喜你啊。」
「都是托老师和先生的福。」
顿珠黝黑的面门上露出羞涩的笑意,咧嘴露出一口白牙。
「这些都是你自己拿命拼出来的,跟我们没多大的关系。不过现在虽然有了家,但你的拳脚也不能落下。这片雪原是变好了,但谁也说不准哪天又冒出来些虎豹豺狼,真要遇见那种情况,你得有力气拔刀,明白吗?」
顿珠重重点头,连声应道:「是,师傅的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
李钧走入书舍,朝着张峰岳拱手行礼。
「天阙李钧,见过张首辅。」
张峰岳正挽着袖子对付面前的糌粑,随意的朝李钧摆了摆手:「出门在外,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头就不用再说了。你既然和嗣源交好,如果心里不觉得别扭,那就叫老夫一声叔吧。」
「好咧,见过张叔。」李钧也不客气,笑着说道。
张嗣源原本悄然挪动脚步挡在张峰岳面前,神色紧张,却见两人像是早就认识一样,语气格外熟稔,不由愣在原地。
「张叔跟我早就见过了。」
李钧盘腿坐到几案旁,拿起桌上的暖壶给自己倒了碗热茶,看向张峰岳笑道:「这事儿您没告诉他?」
张嗣源算是彻底弄不懂眼前的情况了:「老李,你怎麽也到番地来了?」
李钧似乎也饿了,自顾自抓起一团糌粑配着酥油茶,吃的香甜。
「我来找张叔聊聊天。」
「聊天?」
张嗣源一脸狐疑,鬼鬼祟祟的凑到张峰岳身旁:「爹,我给您说,李钧这人可邪性了,你当这个叔得小心一点。」
张峰岳眼皮都不抬:「子不语怪力乱神,你这样还怎麽给别人当先生?」
「您还别不信,我听说墨序有人都开始研究这东西了,怀疑这里面可能跟运数有关。」
李钧见他越说越离谱,忍不住冷笑道:「我才刚从东部分院过来,怎麽没听过这事儿?可以啊小张,这才多久没见,胆魄见涨啊,都敢当面拿我开涮了。」
张嗣源顿感一阵恶寒罩体,猛地打了个寒颤,连忙挤出笑脸:「开玩笑的嘛,怎麽还当真了呢?我这不也是看到你们俩这副和和气气的样子,心里实在是没底嘛。」
张嗣源挪着屁股坐到李钧那边:「老李,你给我说句老实话,你真不是来找我家老头麻烦的?」
「滚一边去。」
李钧没好气道:「张叔怎麽有你这麽胆小的儿子?」
「什麽胆小,我这叫孝顺,懂不懂?在整个儒序内部,比我孝顺的年轻一辈可没几个了。」
李钧似笑非笑道:「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最喜欢自称是『逆子』吗?说张叔干的事情你一件都看不上眼。」
「李钧,你要是这麽诽谤我,小心大家兄弟都没得做啊。」
张嗣源暗暗松了一大口气,彻底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,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后心已经被冷汗彻底湿透。
「不过话说回来,你还真空着两只空手就来串门啊?」
李钧笑道:「算我欠你的,回头就给你补上。一颗九君的人头,怎麽样?不够还可以再加。」
', ' ')('张嗣源闻言一惊,「你又跟东皇宫的人撞上了?」
李钧没有回答他,而是看向张峰岳:「张叔,您那天问我,是想当人,还是做神.」
「现在想明白了?」
「我还是那句话,是人是神都不重要。不过现在有些我看不过眼的人已经开始以神自称,所以我得把他们从天上拽下来,教他们重新做人。」
李钧将在重庆府的事情说了出来,端起碗里的残汤一饮而尽。
「我这次来,就是专门来支会您一声,东皇宫那边我来负责。」
「你是想通过『司命』赵寅摸到东皇宫藏身的位置?」
张峰岳一针见血,直接道破了李钧的打算。
「没错。」李钧直言不讳。
「没用的,那些神棍行事谨慎,所有往来都只经黄梁,极少在现世碰面。你们最多能摸到他们在黄梁幽海中构筑的永固梦境,进去了也只是自投罗网罢了。」
张峰岳摇了摇头:「在黄梁之中,可没有你独行武序的用武之地。」
李钧脸上不见半点气馁,继续说道:「那如果再加上您手中的那部分黄梁权限,能不能让邹四九有能力在黄梁幽海里抓他们的单?」
「这才是你来找老夫的真正目的吧?如果是这样,这件事还能有点意思。」
张峰岳笑了笑,话锋却突然一转:「不过你这样空口白牙来找老夫借这麽贵重的东西,有些说不过去吧?」
「咱们现在多少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,用不着这麽见外吧?」
「一码归一码。」
张峰岳语气平淡道:「而且邹四九现在手里虽然有两条梦主规则傍身,实力在阴阳序中也算不弱,但要是一不小心撞上了东皇宫的那名序二,他一样也不是对手。」
「这部分权限要是丢了,老夫的损失有多大暂且不说,以后黄梁可就成为龙虎山和东皇宫为所欲为的地方。这对于儒序而言有多危险,李钧你应该明白。」
李钧沉声道:「可要是没有反制的手段,东皇宫的人一样可以想战就战,想走就走,我们拿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办法,只能被动挨打。这对张叔你手下的人来说,一样是不小的威胁。」
「爹,钧哥说的有道理啊,他们虽然不敢来找您老,但像刘谨勋他们可就不一定防得住了。您现在虽然派了法序的人在暗中护着他们,但那些人的脑筋太死板了,一不小心就会被阴阳序的人溺死在梦境里。要收拾这些无孔不入的黄梁硕鼠,还是要让专业的人来。」
张嗣源在一旁搭腔道:「邹四九这人我也了解,性情是不着调了点,但骨头是硬的,东皇宫不太可能从他身上抢得走这部分权限。」
「东西在你手里,连你都这麽说了,老夫还能有什麽意见?」
张峰岳摆了摆手:「老夫只是给你们说清楚其中的利弊,至于借不借,嗣源你自己做主吧。」
「多谢张叔。」
李钧抱拳拱手,一边的张嗣源则是挤眉弄眼,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在问李钧,有没有看到什麽叫独子的地位。
「别谢的太早,权限是借给你了,但老夫也得麻烦你这位革君帮我做件事。」
「什麽事?」
「杨白泽的情况,裴行俭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?」
张峰岳说道:「这个年轻人有胆识,也有魄力,但到底还是太年轻,对形势的判断太过于乐观。既然决定了要刮骨疗毒,那这第一刀就必须得剐的乾净利落,不能有半点阻碍。」
李钧了然:「您是觉得有人要对他下手,所以想让我走一趟松江府?」
「杨白泽现在身边虽然有一名法序三跟着,但豺狼要是多了,也有胆子敢把老虎咬死。嗣源刚才有句话说的不错,专业的事还是要让专业的人来办。说到杀人,没有人比你更擅长了。」
「您就不担心让我这个外人插手儒序内部的事情,会引起更强烈的反抗?」
「看来你还是不懂读书人啊。」
张峰岳嘴角露出一丝含义莫名的笑意。
「一颗头落地,他们会怒。十颗头落地,他们会惊。百颗头落地,他们会恨,千颗头落地,他们会哭。可要是你杀上一万人十万人,那他们则会不怒不惊,不恨不哭,只会老老实实站在你身后,帮你指路抓人,为你摇旗呐喊。」
这番响在耳边的平静话语,却在李钧眼前勾勒出滔天血海,尸骨如山。
「窃钩者当诛,窃国者成侯。」
张峰岳感叹道:「这就是道家拿来讽刺我们和法序的话。虽然听着心里还是会觉得不舒服,但不得不承认,对付读书人,有时讲道理只能治表,不讲道理才能治根。」
李钧眼中寒光流转:「行啊,只要您能接受,这些腐烂臭肉,我一定帮您剐的乾乾净净。」
「老夫是让你去护着杨白泽,不是要你去乱杀人。」
张峰岳笑骂道:「你要是把老夫的家底折腾空了,龙虎山和东皇宫就只有你自己去对付了。」
这边话音刚落,书舍的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喜庆的鼓乐声。
「八辐轮的下面,莲花大地的瓣上,祥和的黑九村街,后有阿色大山神。去年打了房墙,今年立了新房,支起金柱子,搭起银房梁,情投意合的新人,要在今日搬入新家。」
李钧和张嗣源走到书舍外,却看到珍宝村的村民们纷纷穿上了乾净的衣裳,手中的木盘中盛着有些乾瘪,却舍不得去吃的瓜果蔬菜,还有刚刚出锅的喷香肉食。
在队伍的最前方,是披红挂彩的汉子顿珠和姑娘吉央。
两人跪在地上,一人手里端着美酒,一人手里捧着哈达。
「长寿者要有丰盛的食物,福气者要有崭新的衣裳,渴望者要有聪明的子嗣,财富者要有上等的牛羊。」
孩童们齐声歌唱,悠扬的歌声响彻在满是星光的夜下。
「上敬日月星辰,中敬星辰吉日,地敬青稞美酒。乞求尊敬的客人,赐予他们幸福安康。」
顿珠朝前跪行两步,眼眸中绽放出希冀的光芒。
「老师,先生,请你们原谅我的自作主张。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遇见这样的机会,看到你们一起返回番地,所以希望这次你们能见证我和吉央。」
李钧和张嗣源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回头,将目光落在张峰岳的身上。
「老爷子,这是恐怕得您来才行。」
或许是因为心情激动,往日憨直的顿珠,今夜显得格外聪慧,举杯过顶,朗声道:「求夫子为我们证婚。」
「吃人嘴软,拿人手短。主人家请我吃饱喝足,确实也该做点事了。」
张峰岳徐徐站起身来,负手踱步走到门外。
「男儿何名?」
「顿珠。」
「女子何名?」
「吉央。」
「好。」
张峰岳笑着点头:「两姓联姻,一堂缔约,良缘永结,匹配同称。看此日桃花灼灼,宜室宜家,卜他年瓜瓞绵绵,尔昌尔炽」
随着老人洪亮的声音响起,一簇簇明艳的格桑花竟从还未融化的冰雪中盛开,环绕在这对新人的身旁。
「谨以白头之约,书向鸿笺,好将红叶之盟,载明鸳谱。以此为证!」
张峰岳眼角馀光看了张嗣源一眼,后者心领神会,抬手往天上一指。
漫天星光之中,一颗星辰突然大放光明,继而竟如焰火般轰然炸开。
道道环形的涟漪在夜幕下荡开,照亮了地上一张张惊喜的笑脸。
吉央献上了哈达,绕着老人的肩膀。
顿珠献上了美酒,奉到老人的嘴旁。
「新岁丶新寿与新婚」
张峰岳开怀大笑:「好兆头啊。」
「良田千里是我的家,茂盛的森林中开着花。炊烟飘过了屋顶的瓦,远行的游子在回家。端着酒,唱起歌,吉祥安康落向了新的家,五谷丰登呀,六畜兴旺呀,人间的喜乐不比那天堂要差。」
番民们载歌载舞,顿珠紧紧牵着自己的新娘。
张峰岳看着身旁的两个年轻人,拱手笑道:「新岁安康。」
「新岁安康。」
李钧和张嗣源齐声说道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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